那年，我从县教育局外放到疙瘩寨乡中心学校当校长，没多久就见识了一个人称“南下干部”的怪老头。

　　那天，我在会议室里刚开完教职员工大会，主要批评几个班级的教学成绩有所下降，一些教师被我批得灰头土脸的，不敢抬头吭声。刚散会，我就被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、年近八旬的老头堵在了门口。

　　“你就是新来的袁校长吧？我叫张承尧，一个普通的离休干部。”

　　在我迷迷瞪瞪的当儿，张老头已紧紧逮住了我的手，一个劲儿握着，满脸诚恳地说，“找您有点事商量。”

　　我把老人家让进校长办公室，给他看座，沏茶。这空当，我仔细打量了眼前的老头，高高的个子，精瘦，腰板却挺得很直，仿佛一竿山间的翠竹，但“竹子”不再青翠了，银白的短发，同样银白的胡须，满脸的皱纹替他诉说着岁月的沧桑，身上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卡叽布中山装，上衣口袋别着一支斑斑驳驳的新农村牌钢笔。

　　“张老，您有什么指教，我洗耳恭听！”

　　“指教谈不上。不过，袁校长，别怪我人老话多，我可得说你几句。”张老头喝了几口茶，接着唠叨，“学校抓教学成绩这没错，但也不能眼里只有分数，得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才对吧？刚才我在会场外听你说，准备取消体育课？这不成！我看还得恢复劳动课！”

　　听张老头连珠炮似的发难，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，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，咳嗽一声，打断他说，“这是学校内部的事务，张老，就不劳您费心啦。不过你的有些合理化建议，我们在今后的工作中会考虑吸收的。”

　　我站起来，做出一副送客的姿势。张老头端茶杯的手僵在那里，似乎有些尴尬，他欠了欠身子，“袁校长，我还有个事，请您务必支持一下，再替我在学校挑选几个品学兼优的贫困学生，我想帮帮孩子们把书读好。”

　　张老头的话儿刚出口，我的心里又一下子热乎起来，这回是我紧紧抓住对方的手，一迭声地表示感谢，说这事包在我身上。

　　张老头前脚走，同事们后脚就把我围了起来。有说他一身正气、两袖清风的，燃烧了自己，照亮了别人，并举例说明：张老头每天早起的必修课就是，抡着一柄大扫帚，把街道上打扫得干干净净，俨然这就是他的职业。有一年隆冬，他在扫地时扫到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，他硬是不顾鹅毛般的大雪把自己变身为一个圣诞老人，终于等来了失主，而且不取一分钱酬谢。中午、晚上用餐的时间段，他还喜欢到几家餐馆、酒楼转悠，一次遇到几个年轻干部在公款吃喝，他不声不响地找到老板替他们付了账，年轻干部面红耳赤地逃了出去……还有一次，集镇上开物资交流会，他现场抓到一个扒人钱包的中学生，他把钱包还给了失主，把那个学生带到了一个地方，不是派出所，而是一个小吃摊，点了不少好吃的让那孩子过足了嘴瘾，然后疾言厉色地问他，干嘛不学好？孩子一下子趴在桌上哭得稀里哗啦，说他爸打工摔残废了，妈妈受不了苦跟人跑了，他上学连生活费都没着落……张老头从此就跟我们学校结上缘、较上劲啦！

　　也有人阴阳怪气地说，我看这怪老头有点心理变态，老是活在过去的岁月里，对现实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……校长，你以后还是远着点他吧，免得惹火烧身，找不自在！

　　同事们七嘴八舌，莫衷一是，说得我心里也发起毛来。暗想，这个叫张承尧的老头够怪的！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？

　　怕什么来什么。没多久，我再次领教了张老头的“厉害”。一天，早餐时间，张老头竟擅自将在学校食堂吃早点的学生，全部集合到操场上。他威风凛凛地挺立在学生队伍前面，手里挥舞着半个沾了尘灰的白面馒头，老丝瓜般的脸涨红到青紫，中气十足地怒吼着，“这馒头是谁扔的？！贪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！没人承认是吧？那你们都给我这样站下去，一直站到有人承认为止，校长来了我也不依！这回我就摆回老资格！我是红小鬼，也是老八路，大军南下的时候我就是团长了，新中国成立时我是你们这个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！战争年代，我们缺衣少食，吃野菜啃树皮那是常有的事！这种浪费粮食的可耻行为，虽够不上枪毙，关他个三天禁闭还是轻的！”

　　不少孩子被老人愤怒的气势吓哭吓尿了。我闻讯忙不迭跑过来，对张老头保证，要“彻查此事，严肃处理”，总算给学生们解了围。

　　张老头张开嘴，有滋有味地嚼起那半个馒头，余怒未消，被我好说歹劝请进了校长办公室。冷静了好一阵，张老头像突然想起什么，竟然有几分腼腆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叠字纸，诚恳地盯着我说，“袁校长，千万别笑话。小时候家里穷，一点文化还是在队伍上学的。我年纪越来越大了，琢磨着得给子孙后代留下点什么，我就写了这个革命回忆录，您抽空给看看、改改……”

　　仿佛平地炸响一声惊雷，我浑身震颤了一下，立起身，恭恭敬敬地从张老头手上接过那沓纸。

　　我送老人家走出校园，在校门口，老人停下了脚步，犹豫了一下说，“袁校长，我还有个请求，能不能在方便的时候，让我给同学们搞个革命传统教育讲座，这个跟抓教学成绩一样重要哇！可是……可是，现在各校都忙于抓文化课，没人请我了。”张老眼里竟沁出几颗伤心落寞的泪滴来。

　　我到底没能满足张承尧老人这个并不算奢侈的愿望。直到十多年后，我当了县教育局局长，在“不忘初心，牢记使命”主题教育中，我蓦然想起了那个人称“南下干部”的怪老头，当即决定请他给局机关全体党员上一堂党课。一联系才知道，老人已去世好几年了，临终前，他把全部存款交了特别党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