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一只猫。

　　出生时，我是姐妹里最漂亮的一个。活泼健康的我在毯子上蹭掉身上的血迹，母亲也用它那宽厚而温柔的舌头舔舐我，使我褪去新生猫的窘态。我蹒跚学步，像一团柔软的雪球，显现出美丽可爱鲜亮。正因如此，我最先离开了慈爱的母亲，被主人一眼相中后轻柔地抱走。

　　幼稚不知事的我，对新生活充满了好奇和些许畏惧，由于过早离开母亲，我未能习得猫的基本生存技能，仅有的一条命，我倍加珍惜。

　　那时主人是位单身男语文教师，住在学校。起初他待我很好。他是爱猫人群中的一员，房间的墙壁上贴着很多漂亮的猫的图片。他用一个编织竹篮为我做窝，在上面铺上一层又一层毯子保暖。但我夜晚不怎么在那睡，因他怕我着凉，总把我抱进他的被窝，顺着我洁白而柔顺的毛抚摸我，当我舒服得喵喵叫时，他也很高兴。

　　在母亲那里我叫“喵喵”，而他叫我“团绒”，仿佛我是两种不同的存在。后来我经常听到“毛茸茸”这个词，这可能是人类语言里我的样子，而饭团是一种美味的食物，我是“美味”的？不管在人还是猫的世界里，取名都是一种赋予，所以取了名字便是要负责到底的。

　　我是一只聪慧而美貌的猫。我知晓他起初喜欢“老舍”和“丰子恺”，我知道他们是有名的人语作家，并且都喜欢猫。可我不知道的是：他们更喜欢小孩。要问我怎么知道的？因为他常抱着我，念一些我听不懂的段落，边念边深情地看着我，对我欢喜地又亲又抱。他是很受学生欢迎的，他的学生爱屋及乌，见我也是又亲又抱，夸我多么毛茸茸，可爱极了。后来我才知道，和猫喜欢的猫一样，人喜欢的人也是又白又漂亮的。

　　我发现我的青春和生命都很短暂，也没有人所说的九条命。几年后我就猫到中年，纯真与可爱逐渐退去，有了一副成熟的模样。主人对我已然厌倦了，他和别人一样娶了老婆，又白又漂亮的。可人对女人还有别的要求，是“贤惠”和“能生小孩”。主人开始阅读“鲁迅”和“爱伦·坡”，我恨这两个作家，因为他们，主人对我越来越冷淡。当我像从前那样去蹭他的裤脚，渴望得到他的爱抚时，他就把我一脚踢开。女主人爱干净，讨厌我掉毛，整天洗衣服、扫地、做饭忙个不停，主人很高兴，待她像从前待我那样。

　　自诩高尚的人类和动物其实没什么区别，他们生小孩也会嗷嗷叫，只是不叫“喵喵”罢了。后来他们就有了又白又漂亮的小孩，没有人再关注我。我睡在冰冷的地板上，只能吃残羹冷炙烂鱼骨。终有一天，发烧使我难受得喵喵叫，他们嫌我耽误他们小孩睡觉，暴躁地把我逐出门外。我可怜巴巴地敲门祈求，主人只说“滚”，然后“咣当”一声把门关上。

　　我坠茵落溷的际遇呵！为我取名的人抛弃了我，我知我已被流放，成为了我曾嗤之以鼻的校园脏兮兮不懂文明的流浪猫的一员。可生活还要继续。我孤身一猫来到校园的人工湖边，对着湖水看“暮去朝来颜色故”的自己，有些哀伤。反思我当年没有接受良好的猫的教育，没能自力更生，才落得今天的下场。

　　过路的学生向我扔了几根炒面，我本不想食嗟来之食，再次丧失猫的气节，可我实在太饿，生存的本能驱使我狼吞虎咽。游荡的路上，几只年轻力壮的丑陋公猫盯住我，把我扑倒，瘦弱的我无力反抗。身上带着垃圾桶臭味的他们在我身上发泄欲望，尽管我撕心裂肺地嚎叫求救，愤怒的人和猫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，路过、旁观，甚至呼朋引伴地观看。

　　当一切结束，人们猫们四散离去，被抓得血迹斑斑的我躺在原地，一阵阵羞耻袭来。后来当我感觉小猫在肚子里动时，我克制住自己，不给他们起名字。

　　两个月后，我躲进隐秘的树丛生下他们，在我感受那种剧痛时，我想起了母亲，所有的母亲，我眼角泛起泪花。我想到今后无法向小家伙们讲起他们的父亲，虽然他们本身无罪，但也会受到其他猫的无情对待。比起死亡，我更不忍心让他们活在凶险的世间。夜里我把他们悄悄埋葬在小河尽头的一片芳草地，那片我儿时曾快活地打滚扑蝴蝶的草地，春天会开遍我爱的栀子。我想他们也会喜欢的吧！我在那里插上一根木棒，后来木棒被踩倒了，可我依然记得在那里。猫永远记得他们埋葬的过去和伤痛，即便表面上不显现。每当我得到食物，都会把一些埋在这里，然后喵喵念叨着，和孩子们说说话。我明白除了血缘，所有情感都会过期，都会成为虚空。

　　是的，我知道把食物埋在地下毫无用处。你们只会看到一只白猫，愚蠢而徒劳地把吃食埋在一块花开得更繁盛的地上。可你们一样愚蠢啊，把纸质的东西烧掉给死去的人，说这是仪式，是精神寄托，很愚蠢不是吗？你们以为动物没有精神，就把动物当作玩物，把美丽当做消耗品。

　　我努力锻炼身体，洗净自己的毛发，用亲昵和卖萌，垄断了超市门口同情心泛滥的学生们施舍的零食。可每到假期，学生回家超市关闭，我就饥肠辘辘，无所依靠。看在你们当中有一些善心人的份儿上，我用我的悲惨的猫生告诫你们：接受教育吧，自己动手，丰衣足食！

　　你们看到的只是一只衰老的在超市与栀子地间往返的奇怪白猫。所有人都只看到结局，所有人都偏爱关心结局胜过关心一个普通人、普通猫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和复杂的内心世界。

　　我是在今夏死去的，死于一场意外。不过我也庆幸没有经受晚年病痛毫无尊严的折磨。那天我躲在一个车轮的间隙间乘凉，恍惚间睡着了，车主突然倒车，我被轧成肉泥，我的旧主出来认我，索赔了200块钱，像他20块钱买我时那样。

　　现在我在芳香氤氲的栀子地下，和我的小猫们“雪猫戏扑风花影”，生活多美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