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井是拴柱，村庄是船，缆绳是眷恋。喝了井里的水，就生了眷恋和感恩。血管里的血，都是井水变的。挖井的人睡到南山上去了，村里的人，挑着桶来汲水，井水就变成了炊烟，在屋顶上飘。

　　老井是山石码起来的，做了井壁的山石，就懂了人情。那么多桶，七上八下的，它们就辨识这是谁家的，从提桶的劲道和方式，它们知道人事变化着，也知道了时间的变化。井不盖盖子，它什么没看过？村庄总是新的，房子坏了，修葺一下就是新的，新的瓦，新的门，门上贴对联，巷子里炸鞭炮，就是娶新人。一季一季的庄稼是新的，一年一年的山坡是新的，秋天的鸡毛是新的，老的人也老不了多久就走了，新的人总是多。但老井总是老的。

　　井沿的整块大石头老了，绳子都把它割出了光滑的痕子。水漫不上来的井壁，就长着青苔。它慢慢地老去了，懒得说话，井水也就深沉着，不像河水也不像溪水。它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话，一小片圆光照着，白天是日光，夜了是月光，星光是碎的，也挺好，没有月亮的晚上，就听青蛙叫，听鹁鸪叫，听蛐蛐蟋蟀叫，什么都没有了，就听风叫，听自己轻轻地响，那是它的脉搏呢，要不哪有第二天的井水？每天的井水是新的，新的井水叫“井花”，每天早上汲起来，煮饭烧水，村庄就长大了。

　　有一口老井的村庄就有故事，很多很多年前，有一个……都有这样的讲述，关于人的，关于神鬼的，关于草木狐仙的，分不清是真的，还是幻的。爷爷的爷爷的爷爷，很久远了，无法考证了。这样的村庄有了事情，吵归吵，却骂不出难听的，都是亲戚，要不就是有恩的。老井知道这些，它越发静穆地流。流出了井闾，踩出了井径，开出了井圃，流出了一代代新的故事，都好听着，流啊流的，这些新故事的前面，就要加“很久很久以前”了，但老井还是那样老。

　　人要逐水而居，庄稼要喝水，家畜要喝水，它们喝天水：雨水、霜水、冰水、雪水，喝河水、塘水、溪水，小沟里的水、洼里的水，人要喝井水。很久很久以前，一帮人背井离乡——他们的井老了，死了。背是背对着，舍不得，流着泪，不是背起来的意思。谁也不能背着井走，皇帝也不行，皇帝离井也哭：“辘轳金井梧桐晚。”他们一路迁徙，一路寻找，看到一个地方，决定住下了，先要打一口井。在有竹树的地方打。不出水的地方不能住，水毒的地方不能住，水苦的地方不能住，水甜了，就住下来。上山砍木头、搬石头，盖房子，女人做饭，生孩子，井井有条，这是井的功劳。人就住下来了，就成井巷了、市井了，就有故事了，所以我说井是拴船柱。

　　井老了也会死。井不是自己老的，是世道坏了，井看不下去了，就自尽了，不出水了，长了草，有的还长了树，狸鼠横行。近的有生态破坏了，远的有冤难诉，有外族入侵。皇后逃不掉，投井了，村女逃不掉，投井了，无路可投了，也投井了。这样的井，不管枯井活井，都死掉了。枯井像盲人的眼，不映星月了，空洞地对着苍天无声控诉。

　　所以井是有情的。有井的地方才有歌声，有诗词。凡有饮水处，皆能歌柳词是不对的。外国人也打井，外国人唱赞美诗唱荷马史诗。天下人都有故乡，有故乡就有井，就有爱，就有一生牵挂的人和事。在中古的英格兰小镇厄舍尔，一位年老的妈妈站在井边，扶着井栏，深情唱道：

　　“厄舍尔井住着一位妇女，

　　她是有钱人；

　　她让三个壮实的儿子，

　　飘洋过海……"

　　后来呢？我想，他们终于回来了。那口井拴着他们，他们是船。